Tuesday 6 October 2009

我一生中

詹偉雄

過完這個新年,老家門口的這座池塘,怕也要走入那長長的歷史去了。依照都市計劃,這塊昔日用來浸泡、貯存由雪山山脈林場砍伐下來大樹的貯木池,將被填平,作為新的縣政府之辦公官署的用地。這樣的轉折,其實也意味著曾經風光一時的林務局,因著環保意識和日漸稀少的山間巨木,而逐漸失去了光環,連帶著,這池塘邊圈繞著的宿舍區,許多退休了或即將退休的鄰居們,也在小鎮的中心區買了新屋,零落地搬遷而去。


我蹲在最後的風景前面,向空中吐著煙圈,遠處,縱貫線鐵路的莒光號車廂飛馳而過,就在池塘對岸的堤防後,那有規律的「卡達卡達──卡達卡達」連兩拍休一拍地鐵輪壓過軌道接縫的作響,像極了我們放幻燈機時換片之際的機構關節聲。這是退伍後的第一個冬天,望著夾角拖鞋下的水面,因風激盪著起落的水花,時光的記憶不免「卡達卡達」地換片起來。

幼年之時,由於父親去世得早,母親在台中的一個相關單位覓得了份職缺,通勤地當起職業婦女來,寒暑假,我樂得白天在家翻箱倒櫃,從電線盒裡接出正負極來作我自己的化學實驗,把廢音響(日後方知:「捨不得丟」原來是母親一生的習慣)的喇叭一個個拆來改裝,並聯著裝在沙發底下──及至上國中前,我一直以為這是更好的四聲道,因為一放唱片,整個客廳上上下下便都是音樂,訪客無不驚訝……。然而,一到晚上,這日式房子裡的各色可親裝置就逐步陰森起來,我往往藏身門口拉著門往外窺探著,盼著母親何時回到家。門前的路往外走去,左邊是池塘黝暗的水面,右邊是人家與人家間的籬笆,中央的路可是漆黑一片,惟獨到了家門前五步左右,在一顆發抖的鎢絲燈泡電桿下,才得見一小朵的光暈,而果真,每次母親就是由那麼的一團漆黑裡走進了這光暈,邊喚著我小名──十足戲劇性地……。

在剛懂得辨識音樂裡某些如圖釘般的樂句,能為你帶來細微但恆久的痛感之時,便出奇地迷上了這首歌,那是一張綠色唱片B面的第二或第三首,也許是二姐和她的同學們所買的,因為她們每次參加舞會便帶了去:「這一生中,有些地方我永誌難忘,即便有些已改變良多。它們某些一成不變(當然也沒變得更好),但某些卻早已消失不見,也有些保留著昔日風情,而這所有的地方,都曾有過它們光輝的一刻。」是的啊,即使當時光奔散,唱歌的約翰‧藍儂也於紐約遇刺身亡多時,我都不會忘記在院子裡聽著披頭四「橡膠靈魂」專輯裡的這首「我一生中」(In My Life)時,那彷彿微笑般歌唱著的藍儂聲音:「回憶所及的愛人與朋友當中,有些死去了,而有些仍然活著,但在我一生中,我愛他們全部。」

是的,我當然也記得那唯一一次帶妳回家的時刻,涼爽的夏夜,讓妳認識且感受鄉下孩子某種清貧的家世,或許再加一些奮鬥的心志,我帶妳走進那朵光暈裡,漫步廣垠池塘的水邊,直到末班的莒光號加速北上……。事隔多年,或許我仍同意著藍儂當初的判斷,我們許多的懷念裡,未必都是同質而等量的,有些圖釘的針腳,或許更悠遠細長一些:「但在這所有的愛人和朋友中,不會有另一個人比得上妳,這些回憶將通通失去意義──當我又重新認識『愛』的時候……」。

一年前,當我從C-119的機腹裡一躍而出的光景,腦海裡浮現的,滿滿是許多珍惜的過往,惟獨無法記憶起妳的面容,在天空中,二十四歲的藍儂卻正笑著吟唱這首歌的尾聲:「我永不會對逝去的人與事失去情意,也常停下來想念它們,但我一生中,愛妳更多……」,這天的下午,在這座即將廢棄的池塘邊,我的夾腳拖鞋輕輕地踩熄這根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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