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5 October 2009

昨日當我年輕時

詹偉雄

「似乎,我所知道的愛情,始終都是最具毀滅性的那種,我猜──這是為什麼自己總比實際年齡老上許多的原因!」

入夜了,空降旅沉沉地睡入一片寂靜,只有兩公里多外的東方、仁武大社工業區裡的燃燒塔搖曳著幽靈般輕盈的火焰。這是退伍前的最後一個禮拜,不用站安全士官的夜哨,也不用準備「師對抗」前的步、砲整合演練,因而,即便夜深了,身體和腦袋卻由於白日放肆似的舒懶,而於此刻清澈透明地厲害。

剛下部隊時的傘訓,只有九天時間,之後便必須跳完五次傘,方得在左胸繡上一朵花的傘徽。五次中的第四次,是夜間跳傘,也是現在唯一還記得住細節的一次:C一一九約莫在黃昏六點起飛,繞著高雄港外海蹓達兩個多小時(模擬飛到中國某個交戰地區)後,紅色警示燈亮起、然後急速閃爍,我們一個一個斜躺著飛出機門,高屏溪入海口的城市燈火在眼底翻轉著,「啵」的一聲──傘開了,你可以看見外海滑著一道道銀色尾紋的貨櫃輪,也可以數落斗大且剔透的星斗,汪洋一片地織成銀河……。

當空降旅支援「師對抗」或像「漢光」那樣的三軍聯合大演習時,我們也必須出門去跳傘,我記憶猶新的,便是回台北遭逢「兵變」後趕回部隊的那次,傷感迷惘而無法成眠,繼而在幾近虛脫的心智狀態下,如遊魂般地墜落在西螺溪南岸對手紅軍的裝甲兵陣地中,遺失了刺刀、兩萬五千分之一的地圖,而且成為「俘虜」,三天後被遣返部隊,連長並沒有如預期中地砲轟眼前這晃神的大兵,只使使臉色,叫我去駐紮的對手前進營帳棚邊那沒人照料的指揮桌上,偷回同一套的聯勤版軍用地圖。

是啊,一次又一次的演習,我早已熟能生巧地挖好一個傘兵坑,上頭舖上地圖,便在南、中台灣的某個山頭或圳邊,聽著愛華隨身聽沉沉睡去,那些卡帶是在入伍前透過好幾張唱片轉錄的,不瞞你說,幾次我醒來感覺眼框濡濕,方才憶起那昨夜隨意播轉的歌,竟猛烈地召喚那逝去不多久的某些過往,從而難堪地自責起來。有一首國中時便熟悉的歌,我現在把它放入隨身聽,因它幾乎已等同行伍生涯的最後紀念了:

「似乎,我所知道的愛情,始終都是最具毀滅性的那種,我猜──這是為什麼自己總比實際年齡老上許多的原因!」鄉村歌手洛伊.克拉克要唱「昨日當我年輕時」(Yesterday When I Was Young)之前,會先說上這段口白,但即便你沒有太難堪的愛情經歷,也能感受這歌(像首散文詩一樣地)所煽動的悔恨:「昨日當我年輕時,生命滋味如此甜美,像我舌尖上的雨珠,我戲弄著人生──宛彿它是個荒謬的遊戲──就好像晚風戲弄著燭火那樣。」大學五年的生活,像是遺失項圈後四散的珍珠,看來奪目,但你是清楚的,我們打麻將、喝酒、賭拱豬、拼選舉場、策畫一些反體制的騷動、寫文章、幹譙這獨裁的政權,但如同梵谷在那藍色的星辰裡許諾自己一個畫家的永恆痛苦的命運般,什麼是我們信仰的星辰呢?「那千百個曾作過的夢,每一樁計畫過的輝煌的事,唉,我總是在脆弱與流動的沙子上蓋房子,總是活在夜裡,迴避著白晝赤裸的日光,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多少青春流逝……。」

在那個被甩出機門的夜晚,一百多個傘花無聲地在空中飄蕩著,相較於同梯阿兵哥們單純、素樸、已然錨定於生活中的自足與自在(他們絕大部分來自農村與小鎮工廠),我竟是那最匱乏與空虛的一員啊,但如今也只能讓週遭寧靜的氣流帶著你滑翔吧:「我衝刺得如此之快,以致時日終究消失殆盡,我從未停下思索,生命是怎麼回事,我現在回憶所及──當年關於我的每一次對話,不過是雲煙一場……」當我們要落地之前,地上的景物加速放大,此時你得夾緊、挺直紮著傘兵鞋的雙腳,不得有絲毫猶疑,然後「砰」地一聲,順勢翻滾著陸。

洛伊.克拉克的歌在尾聲之際是這麼唱著:「我玩過的愛情遊戲,總帶著傲慢與自負;我點燃的火焰,總是太快太快的熄滅,我結交的友人,全都漂然而去,這舞台上最終只留下我,孤獨地來完結這場戲……,」大學時,聽一位美麗島事件後「跑路」了一整學期的研究生學長說過:「退伍那刻,方覺蒼老」,現竟也有所感了:「在我內心裡,有太多的歌不會再唱了,我感到苦澀的滋味,淚水滴在舌尖,我償還一切的時刻已然到來──為那昨日當我年輕之時。」

「風雲起,山河動,黃埔建軍……」,夜裡新兵突然夢囈著高聲答數、唱軍歌是常有的事,我捻熄最後一根菸,俯瞰著墨黑色的旅集合場,覺得自己是個赤裸地、剛出生的嬰兒,竟微微地躍躍欲試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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